严辉文

不说官话有多难

严辉文

十八大之后，新任党中央领导平实、务实、亲民的讲话风格，给公众留下了深刻印象，赢得一片叫好声。如果说高层的示范是信号的话，那么最近党中央领导在众多场合强调，领导干部要讲实话，不要念稿，更不要讲官话，则已是行动的明确要求了。

说官话打官腔是人们常见的现象。不久前，中国青年报社会调查中心就“你身边爱讲官话的官员多吗”这一话题对5163人进行了专题在线调查。91.7%的受访者坦言，自己身边普遍存在爱讲官话的官员，69.8%的受访者表示身边这样的官员“非常多”。而对于官员习惯说官话，91.0%的受访者直言很反感。

高层厌恶，民众反感，然而，不讲官话又殊非易事。

首先，语言本身就有它稳定的圈层性。语言是在不同的环境中产生的。且不说不同民族、不同国家都有各自不同的语言，就是同一民族同一国家的人，也会有不同的方言。甚至于不同的职业，都有因产生于特定语言环境的话语体系。当年侦察英雄杨子荣之所以能够顺利打进土匪内部，就是得益于其对土匪们所使用的江湖黑话的掌握。同样是作家，诗人与小说家的话语习惯大异其趣；学者与时评人则又在某种意义上要互讥“夏虫不可语冰”。

还是让我们回到官员的话语体系吧。官话体系其实早已既僵硬又坚固。我好歹也在机关中写过几年材料，其实不用别人来评价，我自知是一个不合格的材料撰写者。因为我始终不能运用那样一个由永远正确的大话、空话、套话所组成的话语体系，永远也不能驾驭那样一个必须从最极端意义上运用词汇的写作习惯。平实、实事求是的写作风格不受欢迎，新八股的文风必然大行其道，最终官场内部的智囊调研秘书机构中，难免涌现出一批擅写擅造官话的另类人才，而按照主政官们的要求，他们日夜忙碌所打造的正是这样一个庞大且坚固的官话城池。

有意思的是，官话也在不断“与时俱进”。但这个“时”又并非变化着的真实时空，而是变幻中流行的话语口号，尤其是与地方换届大有关联。过去我们见惯的是新上任官员换车、换办公楼、换干部等等情形，其实，一任领导喊一任口号，营造出一套符合自己口味的小话语体系，则早已是司空见惯的现象。如今为官一任造口号一方的现象已不鲜见，而敏感的下级常常要对上司的意思进行揣摩，以期迅速进入新官所喜好的官话体系。因此，坚固的官话城池，又有极强的消解能力，任是多么时髦的词汇，都会让它变成官话的棋子。

在官话城池面前，在官员重视打造话语体系的情势面前，有时不说官话极难。为什么一些前高官能够说真话，为什么一些官员私下里还能够说人话，就是因为彼时说话已不需要背负官话体系的重负。显然官话体系又并非自外于官僚体系的，如果清明政治、清廉政治、务实政治、机构改革之类的没有配套，单纯改造官话，又谈何容易？

其次语言又有它随意的飘移性。人们总是在一定语境中来使用语言的，而特定的流行话语习惯，有时就是对于语词本身的背叛。这样的例子屡见不鲜。人们最为熟悉的大约是称谓的变迁。比如小姐。社会风气和人们的使用习惯，不仅使语词因面目全非而产生飘移感，而且甚至于可能谋杀语词。比如不折腾，我们想到的是科学发展不瞎捣腾，但有些人从中读到的竟是僵化守旧的信号。同样的道理，许多流行的词汇早已背离了语词的本义。再举一例，比如理性。人们常见的理性消费、理性上网之类，所指的早已不是理性的全部意义甚至于本来意义。人们在这里所说的理性，简直快与谨慎、小心翼翼等意思等同了，难道理性的本来意义不是要求人们运用智慧，不断追求真理吗，何以畏畏葸葸地走到了它的反面呢？而官话体系里面，对于政治话语的消费，尤其容易产生语言的背反现象。

语言的这种飘移性，难免出现言者谆谆听者藐藐的尴尬，甚至于连说着官话的人们最终自己也不知所云了。这样说起来，即便把本来很有意义的话语口号喊得山响，又有多少人真能解其中意呢？

2013年第2期《清风》杂志之风言锋语 ?：?http://www.qfeng.org/Magazine.aspx?id=882